□ 胡可明
历史悠久、产量巨大的淮盐,向为朝廷财收所倚重。唐肃宗时刘晏起至晚清,历朝历代盐法改革多有举措,而每每始自于淮盐。清朝中后期从道光朝十一年(1831)至同治十年(1872)短短四十几年间,淮盐区就发生了“废引改票”和“寓纲于票”两种完全相左的盐法改革。盐史界公认的废引改票是正向的创新性的盐法改革,而寓纲于票则是一种异化的复旧性的盐法改革。本文仅就寓纲于票盐法改革的真正完成者李鸿章(1823年2月15日——1901年11月7日)的一些改革行为作一点表述和浅析,欢迎指正。
清道光年间,面对淮盐在纲盐法(亦称引盐法)下渐行渐衰,清廷财源日见减量之窘境,朝廷遂将淮盐归属两江总督统管,即委政绩卓著、力主改革的陶澍任之。陶澍于道光十一年(1831)起,为彰显淮盐优势,恢复并巩固淮盐在全国盐区中课税独大的地位,确保清廷国库财收稳固不减,他先于两淮之淮北盐区(古海州地域)试行废引改票,大获成功。后任者陆建瀛于道光二十九年(1849)在淮南盐区推行废引改票,也同样成效斐然。故有清廷主管钱粮的户部(相当于财政部)在咸丰元年(1851)比较引盐制与票盐制后,得出票盐制比引盐制有六大利处,提出“为今之计,―――莫若使各省改长商(大盐商垄断经营)而行票盐。”有了朝廷这样的评判,票盐法该是大行其道了,淮盐以及其他仿效票盐法的盐区都定会有一个大的跃进。但是,历史走向并非封建朝廷能够掌控的。
清咸丰年间,声势强劲的太平天国革命席卷而来,票盐法已不能再向全国各盐区深入和推进了,就是创始票盐法的淮北和推行票盐法的淮南,也因长江航道被太平军控制,及其后来太平军在南京建都为“天京”,其盐产也无法运输到自己的销区安徽、江西、湖南、湖北诸省和省内淮盐食岸江宁、仪征等地去售卖了,票盐法自然也就中断施行。
同治三年(1864),太平天国革命被扑灭,清政府主要依靠的军力是湘军和淮军,湘军统帅曾国藩、淮军统帅李鸿章是故都加官晋爵,先后任两江总督兼理两淮盐政。历时长达15年的战乱,两淮的食盐生产和销售都遭受其苦其灾而处于颓势。曾国藩为整理两淮盐务,在任两江总督兼理两淮盐政时,实施保价整轮盐法,以600斤成引,每500引(大票)、每120引(小票)为运销淮盐基数,一改票盐法“以10引起票”之便商办法,非富商巨贾不能行贩,这就已经与票盐法的基本要义不相符合了。同治四年四月(1865年5月23日),曾国藩奉旨北上督师剿捻(农民起义军),由时任江苏巡抚李鸿章署理两江总督兼理两淮盐政,负责为剿捻调兵、筹饷,同时兼理两淮盐政。后因曾国藩剿捻无功,清廷不得不于同治五年(1866)十一月初一,即命李鸿章为钦差大臣,北上督师剿捻,而曾国藩复归两江总督之任。
李鸿章管理两淮盐政仅一年半时间,又是代行之职,本该对历史悠久、量巨销广、盐课最丰的淮盐不能如何的指手划脚,只因他与曾国藩的特殊关系和他的能力,还是在淮盐漫长的发展历程中,留下了些许值得后人去研究的东西。
李鸿章年轻时曾拜曾国藩为师,受其所教颇多,其组建淮军也是经曾国藩指导,就连江苏巡抚一职亦为曾国藩所荐,对曾国藩是心悦诚服,崇拜得五体投地。署理两江总督兼理两淮盐政时,清廷是刚镇压了太平天国革命即投师讨伐另一支农民反清义军,财政上自是拨解军费见绌,淮盐这个重要的黄金宝库之源须臾不可搁置一边。李鸿章深知淮盐与大清朝廷息息相关,可他又一时拿不出超过票盐法的更高更妙招式,只得循其师为而为之,效法曾国藩。
李鸿章向曾国藩讨教挖掘淮盐之利以资剿捻军饷之法,给了曾国藩一个通过别人的施政来实现他的整理淮盐盐务的机会。曾国藩自己也曾说过:“陶(澍)行票法,意美法良,商民称便”,且有14年前清廷户部对票盐法有“六大利”之肯定及推行票盐法议案,自己和李鸿章都不能全盘推翻陶澍的票盐法,至少不能丢掉票盐法这个行之已见成效、多个盐区仿效成功,特别是朝廷大加肯定和赞赏的盐法名目。可是自己已经走出了异化票盐法的第一步,淮盐不能再回到陶澍票盐法的轨道上去了,他和李鸿章都不能去施行原汁原味的票盐法了。所以他授意李鸿章不改票盐法之名,却于票法中参以纲法。恩师指点,学生当承,李鸿章就无他顾地来施展自己对淮盐的盐法改革动作了。李鸿章署理两江总督兼理两淮盐政当月,就接到淮盐销区湖南、湖北二省盐业招商局官员报告,当年该二省淮盐计划销售199937引(每引净盐400斤),如此巨量之盐,假如一次性地卖出行盐照单(贩盐手续)于盐商,因为淮盐利重,盐商必争相竞运,而淮盐中枢扬州是按序发盐,易导致销售环节秩序紊乱,争盐争船,抢运抢销,纷争必起,还可能引发私买私卖之弊。对此,李鸿章一锤定音:根据淮南盐的产量,分别湖南、湖北,以500引为一票,制作一签,编码定号,抽签定序,“令已认之商贩,预纳后运盐厘及报效捐款,即将原诸商名续后纲之引,循环给运,不必再招新商。”他规定:领取盐票参与贩售淮盐的盐商,必须在当年向清水潭(高邮县境内淮南盐区食盐由内河运往扬州盐栈的必由之路)水利工程捐过银两,每票捐银400两,“从此按年准其循环给运(即每年都安排销盐计划由其贩销)。”这种报效捐银的盐商范畴,又被扩展到销盐往江西、安徽的盐商,往江西贩销淮盐,每引捐银1两4钱,安徽1两。盐商同时要预交盐厘(属于盐的附加税,清咸丰四年——1854年四月始在两淮盐区抽取,后推行至全国),淮盐销售湖南、湖北每引1两,江西2两。盐商捐银、纳课、交厘后,方可从扬州淮盐总栈运盐贩售。一票食盐售罄,官府随即发给新的一票照单。如此循环递运,永为世业,“更不许新商羼入(混杂、掺杂)”。
史界称盐商取得票本前的捐款谓之“票本”,为票商专利,质同于引盐制下引商的“窝本”,代表着这些盐商拥有了贩销淮盐的“皇家特许证”。“捐输票本”实际上是官府向盐商堂而皇之的索取。与此同时,李鸿章还在淮盐运销上实行过“招商联保”,作为票本捐输的配套措施,以利“寓纲于票”更加顺利、完善地施行。陶澍废引改票改革关键措施之一是革除浮费,即盐课盐价运杂费外,官府不得再向盐商伸手要钱。李鸿章继其师曾国藩打破票盐法“以10引起票”一规后,又打破“革除浮费”一规。这种50倍于票盐法的申购基数、贩售前先行捐钱纳税交厘之法,自然就把资本不十分厚实的中、小盐商排挤出了贩售淮盐的行列,着实是达到曾国藩、李鸿章不废票盐之名、而行纲盐之实的宗旨,历史性地将陶澍、陆建瀛的票盐法取代纲盐法翻了个个,这样一个对纲盐法否定之否定的过程,其实是完全恢复了纲盐法在淮盐运销中的运作。李鸿章“寓纲于票”的盐改方针及其具体施政行为,被后续两淮盐政以及他省盐政沿袭并推广使用。同治八年(1869),两江总督兼理两淮盐政马新贻,令淮北票商捐银30万两,也准其循环转运。同治九年(1870),两浙盐区也仿两淮,实行“按票捐输,捐款后给予执照,循环转运,不另招商”??梢钥闯觯砬迨逼谝桓钠毖畏ǘ硇行路ǖ氖壮耸窃?,但充实、完善、推广实施者应当说是李鸿章。
在主政两淮盐务短短一年半时间内,李鸿章为了寓纲于票之法顺利推行,并早见、多见其效,对属下盐务官吏不乏指教和管束,这也折射出他是个朝廷利益至上、厉行管理的人。一份同治五年(1866)三月初一的奏章批复,可见一斑。此件云(标点符号为笔者添加):“同治五年三月初一日奉上谕,李鸿章奏特参庸劣不职之盐员,请分别革职摘顶一摺。知府衔两淮候补运判韩茂萱承办轮规,胆敢于薪水之外私派局用,取诸商贩,实属不知检束;角斜场大使奎书,册报煎墩(淮南盐区煎盐处所)既有浮多,且私增卤锅(淮南盐区煎盐器具)四百十三口,且隐匿八年之久,迨经李鸿章饬查,复敢捏词掩饰,居心实不可问;历任该场大使候补大使章宪文、陈皓、候补运库大使吕承业、候补知事马书城,狃于积习,久匿不报,均属有意含混;通州分司(两淮盐运司所辖三个分司之一)郑士彦有督煎(监督煎盐)之责,从前未能查报,究属玩忽。余东场大使李余庆办事颟顸(糊涂又马虎),(对)于灶户(产盐人)聚众阻挠清厘沟界重案,并不认真查缉;庙湾场大使蒋绍镛嗜好甚多,废驰场务;草堰场大使张恩泽庇商欺混新旧撇数。此等庸劣不职之员,自应分别惩办,以肃鹾政。韩茂萱、奎书、李余庆、蒋绍镛、张恩泽均著即行革职,郑士彦、章宪文、陈皓、吕承业、马书城均著摘去顶戴,以示惩儆,该部知道。钦此。”
应当承认,李鸿章作为晚清“四大名臣”之一,是个有大志有魄力者。其在淮盐区秉承其师曾国藩衣钵,推行逆反于票盐法的所谓新盐政,并非个人利趋而胡为,实是以维护朝廷利益为中心的。朝廷利益为大,不光是李鸿章“寓纲于票”新盐政的政治出发点,也是其一贯的行为准则。他卸任江苏巡抚署理两江总督兼理两淮盐政后,接替曾国藩督师剿捻,胜而荣获清廷于同治七年(1868)授湖广总督协办大学士,次年兼署湖北巡抚。在湖北督抚官位上,他竭力维护“川盐济楚”,而这正是他在两江总督任上与曾国藩主张一致地要改变的事情。川盐济楚缘于太平天国革命,农民起义军控制了长江航路,淮盐无法溯江而上运至自己的销区湖南、湖北等地,百姓食而无盐,军饷需而无补,朝廷痛失淮盐课入六百万两银。清廷决定借销川盐于两湖等楚地。同治三年(1864)太平天国被镇压后,长江恢复通航,淮盐更渐为复苏,时任两江总督兼理两淮盐政的曾国藩提出收回楚地复归淮盐销区,其得意朋党李鸿章也声声同呼,极力附和。但当他封官楚地大吏后,同治八年(1869)七月二十九日则上疏称“川盐课费其指款坐拨者,每年荆州满营二十一万有奇。户部十万,内务府五万,固本京饷六万,荆、宜留防水师二万数千两,皆丝毫不容短缺。此外,甘肃协饷、本省年饷大半取给。”是故,他坚持“川盐行楚未可遽禁”,并提出六个原因作为坚持已见的理由,不赞成恢复楚地为淮盐的专销地区。同治十年(1871),两江总督曾国藩又提出一个折中办法,湖南、湖北两省,划地行销淮盐、川盐,仍未获取朝廷利益至上、在楚言楚的李鸿章的认可。直至光绪二年(1876),两湖才复为淮盐销区。不过,这已与曾、李意见相左不再关联。因为李鸿章早已不在楚地为官,曾国藩也于同治十一年(1872年3月12日)病逝。